暮色初起的時候,霍展白和廖青染準備南下臨安。
這種欲雪的天氣,衛廖夫妻兩人本該在古木蘭院里燃起紅泥小火爐,就著綠蟻新酒當窗小酌,猜拳行令的,可惜卻生生被這個不識趣的人給打斷了。
「辛苦了,」霍展白看著連夜趕路的女子,無不抱歉,「廖……」
那聲稱呼,卻是卡在了喉嚨里——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,應該稱其前輩;而這一聲前輩一出口,豈不是就認了比衛五矮上一頭?
「七公子,不必客氣。」廖青染卻沒有介意這些細枝末節,拍了拍睡去的孩子,轉身交給衛風行,叮囑:「這幾日天氣尚冷,千萬不可讓阿寶受寒,所吃的東西也要加熱,出入多加衣襖——如若有失,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!」
衛風行抱著孩子唯唯諾諾,不敢分解一句。
這哪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儻,迷倒無數江湖女子的衛五公子?分明是河東獅威嚇下的一隻綿羊。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,卻不敢開口。
他總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樣的脾氣是從何而來了,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。
「風行,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。」廖青染翻身上馬,細細叮嚀,「此去時間不定,全看徐沫病情如何——快則三五天,慢則一兩個月。你一個人在家,需多加小心——」溫柔地叮囑到這裡,語氣忽然一轉:「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和夏淺羽去那種地方鬼混,仔細我打斷你的腿!」
「是是。」衛風行也不生氣,只是抱著阿寶連連點頭。
暮色里,寒氣浮動,雲層灰白,隱隱有欲雪的跡象。衛風行從身側的摸出了一物,抖開卻是一襲大氅,湊過來圍在妻子身上:「就算是神醫,也要小心著涼。」
廖青染嘴角一揚,忽地側過頭在他額角親了一下,露出小兒女情狀:「知道了。乖乖在家,等我從臨安帶你喜歡的梅花糕來。」
她率先策馬沿著草徑得得離去,霍展白隨即跳上馬,回頭望了望那個抱著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,忽然心裡泛起了一種微微的失落——
所謂的神仙眷侶,也不過如此了。
他追上了廖青染,兩人一路並騎。那個女子戴著風帽在夜裡急奔。雖然年過三十,但卻如一塊美玉越發顯得溫潤靈秀,氣質高華。
老五那個傢伙,真是有福氣啊。
霍展白隱隱記起,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鋒中,衛風行曾受了重傷,離開中原求醫,一年後才回來。想來他們兩個,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——然後那個女子辭去了藥師穀穀主的身份,隱姓埋名來到中原;而那個正當英年的衛五公子也旋即從武林里隱退,過起了雙宿雙飛的神仙日子。
「霍七公子,其實要多謝你——」他尚自走神,忽然耳邊聽到了一聲嘆息。
他微微一震,回頭正對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:「因為你,我那個傻徒兒最終放棄了那個不切合實際的幻想。她在那個夢裡,沉浸得太久。如今執念已破,一切,也都可以重新開始了。」
她微笑著望著他:「霍七公子,不知你心底的執念,何時能勘破?」
霍展白撫摩著那一匹薛紫夜贈與的大宛馬,忽然一笑:「廖谷主,你的徒兒酒量很好啊——等得沫兒的病大好了,我想回藥師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。」
「是么?那你可喝不過她,」廖青染將風帽掠向耳後,對他眨了眨眼睛,「喝酒,猜拳,都是我教給她的,她早青出於藍勝於藍了——知道么?當年的風行,就是這樣把他自己輸給我的。」
「啊?」霍展白吃驚,啞然失笑。
「呵呵,」廖青染看著他,也笑了,「你如果去了,難保不重蹈覆轍。」
「哈哈哈,」霍展白一怔之後,復又大笑起來,策馬揚鞭遠遠奔了出去,朗聲回答,「這樣,也好!」
暮色深濃,已然有小雪依稀飄落,霍展白在賓士中仰頭望著那些落下來的新雪,忽然有些恍惚:那個女人……如今又在做什麼呢?是一個人自斟自飲,還是在對著冰下那個人自言自語?
那樣寂寞的山谷……時光都彷彿停止了啊。
他忽然間發現自己無法遏制地反覆想到她。在這個歸去臨安終結所有的前夜,卸去了心頭的重擔,八年來的一點一滴就歷歷浮現出來……那一夜雪中的明月,落下的梅花,懷裡沉睡的人,都彷彿近在眼前。
或許……真的是到了該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了。
他多麼希望自己還是八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,執著而不顧一切;他也曾相信自己終其一生都會保持這種無望而熾烈的愛——然而,所有的一切,終究在歲月里漸漸消逝。奇怪的是,他並不為這種消逝感到難過,也不為自己的放棄感到羞愧。
原來,即便是生命里曾最深切感情,也終究抵不過時間。
柳非非是聰明的,明知不可得,所以坦然放開了手,選擇了可以把握的另一種幸福——而他自己呢?——其實,在雪夜醒來的剎那,他其實已經放開了心裡那一根曾以為永生不放的線吧?
他一路策馬南下,心卻一直留在了北方。
「其實,我早把自己輸給她了……」霍展白怔怔想了許久,忽然望著夜雪長長嘆了口氣,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,「我很想念她啊。」
一直埋頭趕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,側頭看著這個年輕人。
——風行這個七弟的事情,是全江湖都傳遍了的。他的意氣風發,他的癲狂執著,他的隱忍堅持。種種事情,江湖中都在爭相議論,為之搖頭嘆息。
然而在這個下著雪的夜裡,在終將完成多年心愿的時候,他卻忽然改變了心意?
一聲呼哨,半空中飛著的雪鷂一個轉折,輕輕落到了他的肩上,轉動著黑豆一樣的眼珠子望著他。他騰出一隻手來,用炭條寫下了幾行字,然後將布巾系在了雪鷂的腳上,然後拍了拍它的翅膀,指了指北方盡頭的天空:「去吧。」
雪鷂彷彿明白了主人的意思,咕嚕了一聲振翅飛起,消失在茫茫的風雪裡。
那一塊布巾在風雪裡獵獵飛舞,上面的幾行字卻隱隱透出暖意來:
「綠蟻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。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?」
紫夜,我將不日北歸,請在梅樹下溫酒相候。
一定贏你。
第二日夜裡,連夜快馬加鞭的兩人已然抵達清波門。
臨安剛下了一場雪,斷橋上尚積著一些,兩人來不及欣賞,便策馬一陣風似的踏雪衝過了長堤,在城東郊外的九曜山山腳翻身落馬。
「徐夫人便是在此處?」廖青染背著葯囊下馬,看著寒柳間的一座小樓,忽然間臉色一變,「糟了!」
霍展白應聲抬頭,看到了門楣上的白布和裡面隱隱傳出的哭聲,臉色同時大變。
「秋水!」他脫口驚呼,搶身掠入,「秋水!」
他撩開靈前的簾幕衝進去,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,放在靈前搖曳的燭光下。裡面的孩子緊緊閉著眼睛,臉頰深深陷了進去,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。
「沫兒?沫兒!」他只覺五雷轟頂,俯身去探鼻息,已然冰冷。
後堂里叮的一聲,彷彿有什麼瓷器掉在了地上打碎了。
「你來晚了。」忽然,他聽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說。
「你總是來晚。」那個聲音冷冷地說著,冷靜中蘊涵著深深的瘋狂,「哈……你是來看沫兒怎麼死的么?還是——來看我怎麼死的?」
彷彿一盆冰水從頂心澆下,霍展白猛然回過頭去,脫口:「秋水!」
美麗的女子從靈堂後走出來,穿著一身白衣,嘴角沁出了血絲,搖搖晃晃地朝著他走過來,緩緩對他伸出雙手——十指上,呈現出可怖的青紫色。他望著那張少年時就魂牽夢縈的臉,發現大半年沒見,她居然已經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。
一時間,他腦海里一片空白,站在那裡無法移動。
「霍展白,為什麼你總是來晚……」她喃喃道,「總是……太晚……」
不知是否幻覺,他恍惚覺得她滿頭的青絲正在一根一根的變成灰白。
「不好!快抓住她!」廖青染一個箭步沖入,看到對方的臉色和手指,驚呼,「她服毒了!快抓住她!」
「什麼?」他猛然驚醒,下意識地去抓秋水音的手,然而她卻靈活地逃脫了。
「咯咯……你來抓我啊……」穿著白衣的女子輕巧地轉身,唇角還帶著血絲,眼神恍惚而又清醒無比,提著裙角朝著後堂奔去,咯咯輕笑,「來抓我啊……抓住了,我就——」
話音未落,霍展白已然閃電般地掠過,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,顫聲呼:「秋水!」
「抓住了,我就殺了你!!」那雙眼睛裡,陡然翻起了瘋狂的恨意,「殺了你!」
「小心!」廖青染在身後驚呼,只聽嗤啦一聲響,霍展白肩頭已然被利刃劃破。然而他鐵青著臉,根本不去顧及肩頭的傷,掌心內力一吐,瞬間將陷入瘋狂的女子震暈過去。
「太晚了啊……你抓不住我了……」昏迷前,憔悴支離的女子抬起手,惡狠狠地掐著他肩上的傷口,「我讓你來抓我……可是你沒有!你來晚了……
「在嫁入徐家的時候,一直在等你來阻攔我帶我走……為什麼你來得那麼晚?
「後來……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……可你,為什麼來的那麼晚?
「一天之前,沫兒慢慢在我懷裡斷了最後一口氣……為什麼、你來的那麼晚!!」
他的血循著她手指流下來,然而他卻恍如不覺。
「哈,哈!太晚了……太晚了!我們錯過了一生啊……」她喃喃說著,聲音逐漸微弱,緩緩倒地,「霍、霍展白……我恨死了你。」
廖青染俯身一搭脈搏,查看了氣色,便匆忙從葯囊里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葯:「斷腸散。」
——這個女人,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,眼睜睜看著唯一兒子死去後,絕望之下瘋狂地喝下了這種毒藥,試圖將自己的性命了結。
沒想到,自己連夜趕赴臨安,該救的人沒救,卻要救另一個計劃外的人。
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瞼:「這一下,我們起碼得守著她三天——不過等她醒了,還要確認一下她神智上是否出了問題……她方才的情緒太不對頭了。」
然而抬起頭,女醫者卻忽然愣住了——
「太晚了么?」霍展白喃喃道,雙手漸漸顫抖,彷彿被席捲而來的往事迎面擊倒。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來了,那個美麗的少女提著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,回頭對他笑——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玩笑,卻不知,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請求。
「快來抓我啊……抓住了,就嫁給你呢。」
——她的笑容在眼前反覆浮現,只會加快他崩潰的速度。
他頹然低下頭去,凝視著那張蒼白憔悴的臉,淚水長劃而落。
他終於知道,那隻扼住他咽喉的命運之手原來從未曾鬆開過——是前緣註定。註定了他的空等奔波,註定了她的流離怨恨。
種種恩怨深種入骨,糾纏難解,如抽刀斷水,根本無法輕易了結。
門外有浩大的風雪,從極遠的北方吹來,掠過江南這座水雲疏柳的城市。
大雪裡有白鳥逆風而上,腳上系著的一方布巾在風雪裡獵獵飛揚。
晚來天欲雪,何處是歸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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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個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著飲下毒藥的剎那,千里之外有人驚醒。
薛紫夜在夜中霍然坐起,感到莫名的一陣冷意。
剛剛的夢裡,她夢見了自己在不停的奔逃,背後有無數滴血的利刃逼過來……然而,那個牽著她的手的人,卻不是雪懷。是誰?她剛剛側過頭看清楚那個人的臉,腳下的冰層卻喀喇一聲碎裂了。
「霍展白!」她脫口驚呼,滿身冷汗的坐起。
夏之園裡一片寧靜,綠蔭深深,無數夜光蝶在起舞。
然而她坐在窗下,回憶著夢境,卻泛起了某種不詳的預感。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臨安,沫兒是否得救,她甚至有一種感覺,她永遠也見不到他了。
「薛谷主,怎麼了?」窗外忽然有人輕聲開口,嚇了她一跳。
「誰?!」推開窗就看到了那一頭奇異的藍發,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氣,然後就壓抑不住的爆發起來,隨手抓過靠枕砸了過去,「你發什麼瘋?一個病人,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幹嗎?給我滾回去!」
妙風被她嚇了一跳,然而臉上依舊保持著一貫的笑意,只是微微一側身,手掌一抬,那隻飛來的靠枕彷彿長了眼睛一樣乖乖停到了他手上。
「在薛谷主抵達大光明宮之前,我要隨時隨地確認你的安全。」他將枕頭送回來,微微躬身。
「……」薛紫夜一時語塞,揮了揮手,「算了,谷里很安全,你還是回去好好睡吧。」
「不必,」妙風還是微笑著,「護衛教王多年,已然習慣了。」
習慣了不睡覺么?還是習慣了在別人窗下一站一個通宵?或者是、隨時隨地準備為保護某個人交出性命?薛紫夜看了他片刻,忽然心裡有些難受,嘆了口氣,披衣走了出去。
「薛谷主不睡了么?」他有些詫異。
「不睡了,」她提了一盞琉璃燈,往湖面走去,「做了噩夢,睡不著。」
妙風也就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靜靜跟在她身後,穿過了那片桫欏林。一路上無數夜光蝶圍著他上下飛舞,好幾隻甚至嘗試著停到了他的肩上。
薛紫夜看著他,忍不住微微一笑:「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。」
妙風不明白她的意思,只是微笑。
「殺氣太重的人,連蝴蝶都不會落在他身上。」薛紫夜抬起手,另一隻夜光蝶收攏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來,她看著妙風,有些好奇,「你到底殺過人沒?」
「殺過。」妙風微微的笑,沒有絲毫掩飾,「而且,很多。」
頓了頓,他補充:「我是從修羅場里出來的——五百個人里,最後只有我和瞳留了下來。其餘四百九十八個,都被殺了。」
瞳?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,默然握緊了燈,轉過身去。
「你認識瞳么?」她聽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問出來,聲音有些發抖。
妙風微微一驚,頓了頓:「認識。」
「他……是怎麼到你們教里去的?」薛紫夜輕輕問,眼神卻漸漸凝聚。
妙風眉梢不易覺察地一挑,似乎在揣測這個女子忽然發問的原因,然而嘴角卻依然只帶著笑意:「這個……在下並不清楚。因為而自從我認識瞳開始,他便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記憶。」
「……。是么?」薛紫夜喃喃嘆息了一聲,「你是他朋友么?」
妙風微微笑了笑,搖頭:「修羅場里,沒有朋友」
「太奇怪了……」薛紫夜在湖邊停下,轉頭望著他,「你和他一樣殺過那麼多的人,可是,為什麼你的殺氣內斂到了如此境地?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么?」
「谷主錯了,」妙風微笑著搖頭,「若對決,我未必是瞳的對手。」
他側頭,拈起了一隻肩上的夜光蝶,微笑:「只不過我不象他執掌修羅場、要隨時隨地準備和人拔劍拚命——除非有人威脅到教王,否則……」他動了動手指,夜光蝶翩翩飛上了枝頭:「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殺意。」
薛紫夜側頭看著他,忽然笑了一笑:「有意思。」
她提著燈一直往前走,穿過了夏之園去往湖心。妙風安靜地跟在她身後,腳步輕得彷彿不存在。
湖面上冰火相煎,她忍不住微微咳嗽,低下頭望著冰下那張熟悉的臉。雪懷……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。因為明日,我便要去那個魔窟里,將明介帶回來——
你在天上的靈魂,會保佑我們吧?
那個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裡,帶著永恆的微笑,微微閉上了眼睛。
她匍匐在冰面上,靜靜凝望著,忽然間心裡有無限的疲憊和清醒——雪懷,我知道,你是再也不會醒來的了……在將紫玉簪交給霍展白開始,我就明白了。但是,死者已矣,活著的人,我卻不能放手不管。我要離開這裡,穿過那一片雪原去往崑崙了……或許不再回來。
你一個人在這冰冷的水裡睡了那麼多年,是不是感到寂寞呢?
或許,霍展白說的對,我不該這樣的強留著你,應讓你早日解脫,重入輪迴。
她俯身在冰面上,望著冰下的人。入骨的寒意讓她止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,琉璃燈在手裡搖搖晃晃,在冰上折射出流轉的璀璨光芒。
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雙肩肩胛骨之間,一股暖流無聲無息注入,她只覺全身瞬間如沐春風。
「夜裡很冷,」身後的聲音寧靜溫和,「薛谷主,小心身體。」
她緩緩站了起來,佇立在冰上,許久許久,開口低聲:「明日走之前,幫我把雪懷也帶走吧。」
妙風默默頷首,看著她提燈轉身,朝著夏之園走去——她的腳步那樣輕盈,不驚起一片雪花,彷彿寒夜裡的幽靈。這個湖裡,藏著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吧?
他最後看了一眼冰下那個封凍的少年,一直微笑的臉上掠過一剎的嘆息。緩緩俯下身,豎起手掌,虛切在冰上。彷彿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燒,手刀輕易地切開了厚厚的冰層。
喀喇一聲,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。
妙風脫下身上的大氅,裹住了冰下那個面目如生的少年。
第二日,他們便按期離開了藥師谷。
對於谷主多年來第一次出谷,綠兒和霜紅都很緊張,爭先恐後地表示要隨行,卻被薛紫夜毫不猶豫的拒絕——大光明宮是一個怎樣的地方,她又怎能讓這些丫頭跟著自己去冒險?
侍女們無計可施,只好盡心儘力準備她的行裝。
當薛紫夜步出谷口,看到那八匹馬拉的奢華馬車和滿滿一車的物品後,不由吃驚地睜大了眼睛:大衣,披肩,手爐,木炭,火石,食物,葯囊……應有盡有琳琅滿目。
「你們當我是去開雜貨店么?」拎起馬車裡款式各異的大衣和丁零噹啷一串手爐,薛紫夜哭笑不得,「連手爐都放了五個!蠢丫頭,你們乾脆把整個藥師谷都裝進去得了!」
侍女們訥訥,相顧做了個鬼臉。
「這些東西都用不上——你們好好給我聽寧姨的話,該幹什麼就幹什麼,」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雜物從馬車內出來,扔回給了綠兒,回顧妙風,聲音忽然低了一低,「幫我把雪懷帶上……可以么?」
「但憑谷主吩咐。」周圍的侍女們還沒回過神來,妙風躬身,足尖一點隨即消失。
只是剎那,他就從湖邊返回,手裡橫抱著一個用大氅裹著的東西,一個起落來到馬車旁,對著薛紫夜輕輕點頭,俯身將那一襲大氅放到了車廂里。
「雪懷……」薛紫夜喃喃嘆息,揭開了大氅一角,看了看那張冰冷的臉,「我們回家了。」
侍女們吃驚地看著大氅里裹著的那具屍體,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這、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個少年么?多少年了。如今,谷主居然將他從冰下挖了出來?
「對了,綠兒,跟你說過的事,別忘了!」在跳上馬車前,薛紫夜回頭吩咐,唇角掠過一絲笑意。侍女們還沒來的及答應,妙風已然掠上了馬車,低喝一聲,長鞭一擊,摧動了馬車向前疾馳。
瞬間碾過了皚皚白雪,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風雪裡。
千里之外,一羽白鳥正飛過京師上空,在紫禁城的風雪裡奮力拍打著雙翅,一路向北。
風大,雪大。那一方布巾迎風獵獵飛揚,彷彿宿命灰色的手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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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日落的時候,他們沿著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,踏上了大雪覆蓋的官道。
在一個破敗的驛站旁,薛紫夜示意妙風停下了車。
「就在這裡。」她撩開厚重的帘子,微微咳嗽,吃力的將用大氅裹著的人抱了出來。
「我來。」妙風跳下車,伸過雙臂接過,側過頭望了一眼路邊的荒村——那是一個已然廢棄多年的村落,久無人居住,大雪壓垮了大部分的木屋。風呼嘯而過,在空蕩蕩的村子裡發出尖利的聲音。
他抱著屍體轉身,看到這個破敗的村落,忽然間眼神深處有一道光亮了一下。
——果然,是這個地方?!
薛紫夜扶著他的肩下了車,站在驛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樹下,凝望了片刻,默不作聲的踩著齊膝深的雪,吃力的向著村子裡走去。
妙風同樣默不作聲的跟在她身後,來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。
那裡,隱約遍布著隆起的墳丘,是村裡的墳場。
十二年前那場大劫過後,師傅曾帶著她回到這裡,仔細收斂了每一個村民的遺骸。所有人都回到了這一片祖傳的墳地里,在故鄉的泥土裡重聚了——唯獨留下了雪懷一個人還在冰下沉睡。他定然很孤獨吧?
「埋在這裡吧。」她默然凝望了片刻,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,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,開始挖掘。
然而長年冰凍的土堅硬如鐵,她用盡全力挖下去,只在凍土上戳出一個淡白色的點。
「我來吧。」不想如此耽誤時間,妙風在她身側彎下身,伸出手來——他沒有拿任何工具,然而那些堅硬的凍土在他掌鋒下卻如豆腐一樣裂開,只是一掌切下,便裂開了一尺深。
「滾開!讓我自己來!」然而她卻憤怒起來,一把將他推開,更加用力的用匕首戳著土。
妙風默默看了她一眼,沒有再說話,只是將雙手按向地面。
內息從掌心洶湧而出,無聲無息透入土地,一寸寸將萬古冰封的凍土融化。
薛紫夜用盡全力戳著土,咳嗽著。開始時那些凍土堅硬如鐵,然而一刀一刀的挖下去,匕首下的土地開始鬆軟,越到後來便越是輕鬆。一個時辰後,一個八尺長三尺寬的土坑已然挖好。
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盡地喘息,將雪懷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。
她用顫抖的手將碎土灑下。夾雜著雪的土,一分分掩蓋上了那一張蒼白的臉——她咬著牙,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臉。這把土再灑下去,就永遠看不到了……沒有人會再帶著她去看北極光,沒有人在她墜入黑暗冰河的瞬間托起她。
那個強留了十多年的夢,那些說過的話,承諾過的事,在這一刻後,便是要徹底的結束了——從此以後,她再也沒有逃避現實的理由。
風雪如刀,筋疲力盡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,忽然間眼前一黑。
「小心!」
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於馬車內,車在緩緩晃動,碾過積雪繼續向前。
妙風竟是片刻都不耽誤的帶著她上路,看來昆崙山上那個魔頭的病情,已然是萬分危急了。外面風聲呼嘯,她睜開眼睛,長久地茫然望著頂棚,那一盞琉璃燈也在微微晃動。她只覺得全身寒冷,四肢百骸中彷彿也有冰冷的針密密刺了進來。
原來……自己的身體,真的是虛弱到了如此么?
神智恍惚之間,忽然聽到外面雪裡傳來依稀的曲聲——
「……葛生蒙棘,蘞蔓於野。予美亡此。誰與?獨旦!
「夏之日,冬之夜,百歲之後,歸於其居。
「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歲之後,歸於其室。」
那一瞬間,彷彿有利劍直刺入心底,葬禮時一直乾涸的眼裡陡然淚水長劃而下,她在那樣的樂曲里失聲痛哭。那不是《葛生》么?那首描述遠古時女子埋葬所愛之人時的詩歌。
「荊棘覆蓋著藤葛,蘞草長滿了山。我所愛的人埋葬在此處。
「誰來與他做伴?唯有孤獨!
「夏日漫長,冬夜凄涼。等百年之後,再來此伴你長眠。」
——那樣的一字一句,無不深入此刻的心中。如此慰藉而伏貼,彷彿一隻手,凄涼而又溫柔的撫過。她霍地坐起,撩開帘子往外看去。
「薛谷主,你醒了?」樂曲隨即中止,車外的人探頭進來。
「是你?」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,便不再多問,側頭想掩飾臉上的淚痕。
「餓么?」妙風依然是微笑著,遞過一包東西——布巾里包著的是備在馬車裡的桔紅軟糕。在這樣風雪交加的天氣中,接到手裡,居然尤自熱氣騰騰。
「凍硬了,我熱了一下。」妙風微微一笑,又扔過來一個酒囊,「這是綠兒她們備好的藥酒,說你一直要靠這個驅寒——也是熱的。」
薛紫夜怔了怔,還沒說話,妙風卻徑自放下了帘子,回身繼續趕車。
唉……對著這個帶著微笑面具、又沒有半分脾氣的人,她是連發火或者抱怨的機會都找不到——咬了一口軟糕,又喝了一口藥酒,覺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開了一些。望著軟糕上赫然的兩個手印,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——那樣高深的絕學卻被用來加熱殘羹冷炙,當真是殺雞用牛刀了。
然而剛笑了一聲,便嘎然而止。
她跌倒在鋪著虎皮的車廂里,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。
「薛谷主!」妙風手腕一緊,疾馳的馬車被硬生生頓住。他停住了馬車,撩開帘子飛身掠入,一把將昏迷的人扶起,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靈台穴上,和煦的內力洶湧透入,運轉在她各處筋脈之中,將因寒意凝滯的血脈一分分重新融化。
過了一柱香時分,薛紫夜呼吸轉為平穩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「哎,我方才……暈過去了么?」感覺到身後抵著自己的手掌,立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,她苦笑了起來,微微有些不好意思——她身為藥師穀穀主,居然還需要別人相救。
妙風對著她微一點頭,便不再多耽擱,重新掠出車外,長鞭一震,摧動馬車繼續向西方賓士而去——已然出來二十天,不知大光明宮裡的教王身體如何?
出來前,教王慎重囑託,令他務必在一個月內返回,否則結局難測。
妙風微微蹙起了眉頭——所謂難測的,並不只是病情吧?還有教中那些微妙複雜的局面,諸多蠢蠢欲動的手下。以教王目下的力量,能控制局面一個月已然不易,如果不儘快請到名醫,大光明宮恐怕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!
他心下焦急,顧不得顧惜馬力,急急向著西方趕去。
風雪越來越大,幾乎已齊到了馬膝,馬車陷在大雪裡,到得天黑時分,八匹馬都疲憊不堪。妙風不得已在一片背風的戈壁前勒住了馬,暫時休息。
疾行一日一夜,他也覺得有些飢餓,便撩起帘子準備進入馬車拿一些食物。
然而一低頭,便脫口驚呼了一聲。
——薛紫夜無聲無息地靠在馬車壁上,雙目緊閉,兩頰毫無血色,竟然又一次昏了過去。
妙風大驚,連忙伸手按住她背後靈台穴,再度以沐春風之術將內息透入。
不到片刻,薛紫夜輕輕透出一口氣,動了動手指。
這一來,他已然明白對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無法維持自身機能,若他不頻繁將真氣送入體內,只怕她連半天時間都無法維持。
她緩緩醒轉,妙風不敢再移開手掌,只是一手扶著她坐起。
「我……難道又昏過去了?」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,說不出的和煦舒適。薛紫夜睜開眼,再度看到妙風在為自己化解寒疾,她是何等聰明的人,立時明白了刻之間自己已然是垂危數次,全靠對方相助才逃過鬼門關。
妙風依然只是微笑,彷彿帶著一個永恆的面具:「薛谷主無須擔心。」
薛紫夜勉強對著他笑了笑,心下卻不禁憂慮——「沐春風」之術本是極耗內力的,怎生禁得起這樣頻繁的運用?何況妙風寒毒痼疾尤存,每日也需要運功化解,如果為給自己續命而耗盡了真力,又怎能壓住體內寒毒?
妙風看得她神色好轉,便鬆開了扶著她的手,但另一隻手卻始終不離她背心靈台穴。
「先別動,」薛紫夜身子往前一傾,離開了背心那隻手,俯身將帶來的葯囊拉了出來,「我給你找葯。」
妙風微微一怔:「不必。腹上傷口已然癒合得差不多了。」
「不是那個刀傷。」薛紫夜在一堆的藥丸藥材里撥拉著,終於找到了一個長頸的羊脂玉瓶子,「是治冰蠶寒毒的——」她拔開瓶塞,倒了一顆紅色的珠子在掌心,托到妙風面前:「這枚『熾天』乃是我三年前所煉,解冰蠶之毒最是管用。」
妙風望著那顆珠子,知道乃是極珍貴的葯,一旦服下就能終結自己附骨之蛆一樣發作的寒毒。然而,他卻只是微笑著,搖了搖頭:「不必了。」
「都什麼時候了!」薛紫夜微怒,不客氣的叱喝。
「不用了。」妙風笑著搖頭,推開了她的手,安然道,「冰蠶之毒是慈父給予我的烙印,乃是我的榮幸,如何能捨去?」
「……」薛紫夜萬萬沒料到他這樣回答,倒是愣住了,半晌嗤然冷笑,「原來,你真是個瘋子!」
妙風神色淡定,並不以她這樣尖刻的嘲諷為意:「教王向來孤僻,很難相信別人——如若不是我身負冰蠶之毒,需要他每月給予解藥,又怎能容我在身側侍奉?教中狼虎環伺,我想留在他身側,所以……」
說到這裡,彷彿才發現自己說的太多,妙風停住了口,歉意地看著薛紫夜:「多謝好意。」
薛紫夜怔怔望著這個藍發白衣的青年男子,彷彿被這樣不顧一切的守護之心打動,沉默了片刻,開口:「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停車為我渡氣,馬車又陷入深雪——如此下去,只怕來不及趕回崑崙救你們教王。」
妙風面上雖然依舊有微笑,但眼裡也露出了憂慮之色。
「我們棄了馬車,輕騎趕路吧。」薛紫夜站了起來,挑了一件最暖的猞猁裘披上,將手爐攏入袖中,對妙風頷首,「將八匹馬一起帶上。你我各乘一匹,其餘六匹或馱必要物品或空放,若坐騎力竭,則換上空馬——這樣連續換馬,應該能快上許多。」
妙風微微一怔:「可谷主的身體……」
「無妨。」薛紫夜一笑,撩開帘子走入了漫天的風雪裡,「不是有你在么?」
妙風看了她許久,緩緩躬身:「多謝。」
呼嘯的狂風裡,兩人並騎沿著荒涼的驛道急奔,雪落滿了金色的猞猁裘。
半個時辰後,她臉色漸漸蒼白,身側的人擔憂地看過來:「薛谷主,能支持么?」
「沒事。「她努力笑了笑,然而凍僵的身子驀然失去平衡,從賓士的馬上直接摔了下去!
「小心!」妙風瞬間化成了一道閃電,在她掉落雪地之前迅速接住了她。
「冒犯了。」妙風嘆了口氣,扯過猞猁裘將她裹在胸口,一手握著馬韁繼續疾馳,另一隻手卻回過來按在她後心靈台穴上,和煦的內息源源不斷湧入,低聲道:「如果能動,把雙手按在我的璇璣穴上。」
薛紫夜勉強動了動,抬起手按在他胸口正中。
忽然間,彷彿體內一陣暖流暢通無阻的席捲而來——那股暖流從後心靈台穴沖入,流轉全身,然後通過掌心重新注入了妙風的體內,循環往複,兩人彷彿成了一個整體。
「就這樣。」內息轉眼便轉過了一個周天,妙風長長鬆了口氣。
「你靠著我休息。」他繼續不停趕路,然而身體中內息不停流轉,融解去她體內積累的寒意,「這樣就好了,不要擔心——等到了下一個城鎮,我們停下來休息。」
「嗯。」薛紫夜應了一聲,有些擔心,「你自己撐的住么?」
妙風微微笑了笑,只是加快了速度:「修羅場出來的人,沒有什麼撐不住的。」
「唉。」薛紫夜躲在那一襲猞猁裘里,彷彿一隻小獸裹著金色的毛球,她抬頭望著這張永遠微笑的臉,若有所思,「其實,能一生只為一個人而活……也很不錯。妙風,你覺得幸福么?」
「嗯。」妙風微笑,「在遇到教王之前,我不被任何人需要。」
薛紫夜點點頭,閉上了眼睛:「我明白了。」
彷彿是覺得疲倦已極,她裹著金色的猞猁裘,縮在他胸前靜靜睡去。
大雪還在無窮無盡的落下,鵝毛一樣飄飛,落滿了他們兩個人全身。風雪裡疾馳的馬隊,彷彿一道閃電撕裂開了漫天的白色。
妙風低下頭,看了一眼睡去的女子,忽然間眉間掠過一絲不安。
是的,他想起來了……的確,他曾經見到過她。
風更急,雪更大。
一夜的急奔後,他們已然穿過了克孜勒荒原,前方的雪地里漸漸顯露出了車轍和人行走過的跡象——他知道,再往前走去便能到達烏里雅蘇台,在那裡可以找到歇腳的地方,也可以找到喂馬的草料。
天亮得很慢,雪夜彷彿長的沒有盡頭。
妙風也漸漸覺得困頓,握著韁繩的手開始乏力,另一隻手一松,懷裡的人差點從馬前滑了下去。
「啊?」薛紫夜茫茫然的醒了,睜開眼,卻發現那個帶著她騎手已經睡了過去,然而身子卻挺得筆直,依然保持著策馬的姿態,護著她前行。
她微微嘆了口氣,抬起一隻手想為他扯上落下的風帽,眼角忽然瞥見地上微微一動,彷彿雪下有什麼東西在湧起——
是幻覺?
凝神看去,卻什麼也沒有。八匹馬依然不停賓士著,而這匹馱了兩人的馬速度明顯放緩,喘著粗氣,已經無法跟上同伴。
然而,恰恰正是那一瞬間的落後救了它。
「嗤啦——」薛紫夜忽然看到跑在前面的馬憑空裂開成了兩片!
雪地上一把長刀瞬地升起,迎著奔馬,只是一掠,便將疾馳的駿馬居中齊齊剖開!馬一聲悲嘶,大片的血潑開來,灑落在雪地上,彷彿綻開了妖紅的花。
她脫口驚呼,然而聲音未出,身體忽然便騰空而起。
一把長刀從雪下急速刺出,瞬間洞穿了她所乘坐的奔馬,直透馬鞍而出!
妙風不知是何時醒來的,然而眼睛尚未睜開、便一把將她抱起,從馬背上憑空拔高了一丈,半空中身形一轉,落到了另一匹馬上。她驚呼未畢,已然重新落地。
「追電?!」望著那匹被釘死在雪地上的坐騎,他眼睛慢慢凝聚。
這樣一刀格斃奔馬的出手,應該是修羅場里八駿中的追電!
執掌大光明宮修羅場的瞳,每年從大光明界的殺手裡選取一人,連續八年訓練成八駿——一曰追風,二曰白兔,三曰躡景,四曰追電,五曰飛翩,六曰銅爵,七曰晨鳧,八曰胭脂,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殺手,一直都是修羅場最精英的部分,直接聽從瞳的指揮。
如今,難道是——
念頭方一轉,座下的馬又驚起,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光從雪面上急掠而過。喀嚓一聲輕響,馬齊膝被切斷,悲嘶著一頭栽了下去。
電光火石的瞬間,妙風反掌一按馬頭,箭一樣掠出,一劍便往雪裡刺了下去!
那是薛紫夜第一次看到他出手。然而她沒有看清楚人,更沒看清楚劍,只看到雪地上忽然間有一道紅色的光閃過,彷彿火焰在劍上一路燃起。劍落處,地上的雪瞬間融化,露出了一個人形。
「果然是你們。」妙風的劍釘住了雪下之人的手臂,阻止他再次雪遁,冷冷,「誰的命令?」
「嘿。」那個帶著面具的人從唇間發出了一聲冷笑,忽然間一震,竟將整條左手斷了下來!
雪瞬間紛飛,掩住了那人的身形。
「沒用。」妙風冷笑:就算是有同伴掩護,可臂上的血定然讓他在雪裡無所遁形。
他循著血跡追出,一劍又刺入雪下——這一次,他確信已然洞穿了追電的胸膛。然而僅僅只掠出了一丈,他登時驚覺,瞬間轉身,人劍合一撲向馬上!
「嗤——」一道無影的細線從雪中掠起,剛剛套上了薛紫夜的咽喉就被及時斬斷。然而雪下還有另外一支短箭同時激射而出,直刺薛紫夜心口——殺手們居然是兵分兩路,分取他們兩人!
妙風的劍還被纏在細線里,眼看那支短箭從咫尺的雪下激射而來,來不及回手,身子只是一側,堪堪用肩膀擋住。
薛紫夜低呼了一聲,看著箭頭從他肩膀後透出來,血已然變成綠色。
「沒事。」妙風卻是臉色不變,「你站著別動。」
「箭有毒!」薛紫夜立刻探手入懷,拿出一瓶白葯,迅速塗在他傷口處。
這支箭……難道是飛翩?妙風失驚,八駿,居然全到了?
他來不及多想,瞬間提劍插入雪地,迅速划了一個圓。
「叮」地一聲響,果然,劍在雪下碰到了一物。雪忽然間爆裂開,有人從雪裡直跳出來,一把斬馬長刀帶著疾風迎頭落下!
銅爵的斷金斬!?
那一擊的力量是駭人的,妙風在銅爵那一斬發出後隨即搶身斜向衝出,並未直迎攻擊。他的身形快如鬼魅,一瞬間就穿過雪霧掠了出去,手中的劍划出一個雪亮的弧,一閃即沒——
在兩人身形相交的剎那,銅爵倒地,而妙風平持的劍鋒上掠過一絲紅。
他不敢離遠,一劍得手後旋即點足掠回薛紫夜身側,低聲:「還好么?」
「還……還好。」薛紫夜撫摩著咽喉上的割傷,輕聲。她有些敬畏地看著妙風手上的劍——因為注滿了內息,這把普通的青鋼劍上涌動著紅色的光,彷彿火焰一路燃燒。
這一瞬的妙風彷彿換了一個人,曾經不驚飛蝶的身上充滿了令人無法直視的凜冽殺氣。臉上的笑容依舊存在,但那種笑,已然是睥睨生死、神擋殺神的冷笑。
果然不愧是修羅場里和瞳並稱的高手!
她在風雪中努力呼吸,臉色已然又開始逐漸蒼白,身形搖搖欲墜。妙風用眼角餘光掃著周圍,心下憂慮,知道再不為她續氣便無法支持。然而此刻大敵環伺,八駿中尚有五人未曾現身,怎能稍有大意?
地上已然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馬屍,開膛破肚,慘不忍睹。
「追風,白兔,躡景,晨鳧,胭脂,出來吧,」妙風將手裡的劍插入雪地,緩緩開口,平日一直微笑的臉上慢慢攏上一層殺氣,雙手交疊壓在劍柄上,將長劍一分分插入雪中,「我知道是瞳派你們來的——別讓我一個個解決了,一起聯手上吧!」
薛紫夜猛然震了一下,脫口低呼出來——瞳?妙風說,是瞳指派的這些殺手?!
她僵在那裡,覺得寒冷徹心。
劍插入雪地,然而彷彿有火焰在劍上燃燒,周圍的積雪不斷融化,迅速擴了開去,居然已經將周圍三丈內的積雪全部融解!
「嘿,大家都出來算了。」雪地下,忽然有個聲音冷冷道,「反正他也快要把雪化光了。」
地面一動,五個影子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,將他們兩人圍在了中心。
殺氣一波波的逼來,幾乎將空氣都凝結。
「薛谷主。」在她快要無法支持的時候,忽然聽到妙風低低喚了一聲,隨即一隻手貼上了背心靈台穴,迅速將內息送入。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——在這種時候,他居然還敢分出手替她療傷?
周圍五個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瞬間的變化,然而沒有弄清妙風在做什麼,怕失去先機,一時間還沒有動作。
妙風將內息催加到最大,灌注滿薛紫夜的全身筋脈,以保她在離開自己的那段時間內不至於體力不支。,時用傳音入密叮囑:「等一下我牽制住他們五個,你馬上向烏里雅蘇台跑。」
她咬緊了牙,默默點了點頭。
「我會跟上。」妙風補了一句。
「他在替她續氣療傷!快動手!」終於看出了他們之間其實是在拖延時間,八駿里的追風發出低低一聲冷笑,那五個影子忽然憑空消失了,風雪裡只有漫天的殺氣逼了過來!
「快走!」妙風一掌將薛紫夜推出,拔出了雪地里的劍,霍然抬首,一擊斬破虛空!